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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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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愛濃身上穿著真絲睡袍,臉上帶著妝,頭發隨意地攏在鬢邊,看著不像五十歲的人,有種慵懶的美。她站在那兒楞了一會兒,才說:“進來進來。”又問:“去你爸那兒了嗎?我聽說他今天回國。”

“去了。”宋飛瀾說,他拄著一雙柺,落在地上發出輕輕的敲擊聲,阮愛濃卻像沒聽見也沒看見似的,只是問他一些不相關的事,不知是忘了還是壓根兒沒放在心上,一點也不關心她兒子出院以後的身體狀況。

陶源拎著抹茶蛋糕跟在宋飛瀾身後,他不常來這裏,偶爾送宋飛瀾過來也不進門,今天跟阮愛濃是第一次見面。他發現宋飛瀾完全遺傳了母親的長相,尤其眉梢眼角的風情,但阮愛濃美得薄情,宋飛瀾卻顯出天真和厚道。

五十歲的阮夫人風韻猶存,穿著兔絨拖鞋的腳往旁邊讓了半步,問宋飛瀾:“這位是?”

“我的助理,陶源,人很好。”宋飛瀾一邊敲著柺杖向客廳裏走一邊回答她,及至走出長長的玄關,才發現屋裏還坐著另一個人,那是阮愛濃一直聘用的法律顧問,從他很小的時候兩人就認識了。宋飛瀾笑著喊了他一聲:“趙叔叔。”

“飛瀾出院了?”趙玉剛說。

“就是,沒想到你能出院的,當時醫生說得嚇死人了。”阮愛濃跟著走過來,坐到宋飛瀾身邊的沙發扶手上,她的舉止隨意又輕佻,好像此時才想起關心兒子似的,說:“能出院就好了,我還在跟你趙叔叔商量,你要是真走了,留我一個人該怎麽活呢。”

若是一位母親真正心系兒子的安危,就不會一個多月才只探一次病,也不會在兒子生死未蔔時還有心思畫好了精致的妝,約會著鐵血手腕的法律顧問,商討怎麽從宋家大房揭一層皮。

十七歲的宋飛瀾刻意忽略了她的前半句話,只記下後面的半句,說:“我還要給您養老呢。”

趙律師奉承著:“飛瀾真是孝順。”

阮愛濃嘴角抿出個矜持又嫵媚的笑,狀似慈愛地揉了揉宋飛瀾的頭發,卻沒說話。

陶源放下了手中的抹茶蛋糕,說:“阮夫人,這是宋總特意給您買的蛋糕。”

宋飛瀾自己掩上心口漏風的洞,接口道:“媽,你以前不是最愛吃這家抹茶蛋糕嗎?”

“唉,老早就跟你說過,上了年紀了,吃不了這些高脂肪的東西,都堆在肚子上,要長游泳圈的。”阮愛濃說話時語帶嬌嗔,五十歲的人卻像含羞的少女,姿態有些做作。

對面沙發上的趙玉剛恭維她:“宋夫人妄自菲薄,您的身材一直標準,不用對自己這麽苛刻的。”

“你呀,幾十年了還是這麽會說話。”阮愛濃讓保姆把蛋糕收進冰箱,不知打算何時賞臉吃一口。

兩人你來我往當著小輩們的面調起情。

宋飛瀾沒那麽深的道行,漏風的窟窿終究還是堵不上。

他還記得八歲那年,大姐宋思慧正在讀高中,周末跟同學偷溜去野山上玩兒,差點迷失在山林裏。他大媽程蔓芳,那樣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女人,竟然能為了女兒晝夜不睡翻山越嶺,待找到宋思慧的時候,身上的傷快要比女兒還多。可即便如此,她還是提起精神流著眼淚罵宋思慧,一邊氣得發抖,一邊心疼得抱著她問乖寶疼不疼。

宋飛瀾沒打算讓阮愛濃抱著他哭,卻也希望她能問一聲疼不疼。心口的破洞滲出涼意,悠悠蔓延到四肢百骸,悲傷和失望像是長了腳的藤蔓,自己爬到他臉上,他實在堅持不下去,說:“媽,我先走了。”

陶源見他面色不對,過來扶他,宋飛瀾自己拄了一條柺站起來,聽見阮愛濃說:“你這腿還能不能好?”

“大概能吧,醫生說再過兩個月就能完全恢覆了。”宋飛瀾垂著頭,向外邊走邊說。

阮愛濃便沒再關註他的傷勢,慢條斯理地說:“那場車禍絕不是意外,宋家那群小賤人早就處心積慮要害你了!”她往外送他,見宋飛瀾不答話,又補充道:“你不要當耳旁風,媽媽找私家偵探幫你調查,到時候把證據往你爸面前一放,看他們還……”

宋飛瀾忽然頓住腳步,嘴角緊抿著向下,臉上的悲哀再也繃不住,順著那張龜裂的笑臉面具蔓延開,他回過頭,看著她說:“……你明知道他們要害我,當初為什麽還要把我送過去?”那股隱忍了十幾年的眼淚終於洶湧著奔出來:“我偷偷回來找你,你又把我送回去,你還記得我當時多大嗎?……只有六歲!”

阮愛濃被他說得楞了一下,沒料到一向溫順的宋飛瀾會這樣反抗,半晌才反應過來,她的演技渾然天成,臉上立刻流露出愧疚與悲傷,連最專業的演員也要自嘆不如。那雙粉紅色的兔絨拖鞋歡快地跳了幾下,快步走到宋飛瀾身邊抱住他拍拍背,說:“飛瀾,是媽媽的錯。”她擡起那雙從未沾過俗務的細嫩的手,溫柔地拭掉宋飛瀾臉上的淚痕,繼續說:“可是媽媽也是為你好啊,只有回到宋家才能爭取更多的家產,否則你爸爸哪裏還會記得我們兩個?”她貌似通情達理又十分憐愛地踮著腳親了親兒子的臉頰,說:“都快三十的人了,怎麽還在媽媽面前哭鼻子?”

宋飛瀾自嘲的笑了笑,說:“我小時候總對未來懷有希望,可是沒想到,十多年,你還是一點兒也沒變。”他向後退了一步,脫離阮愛濃的懷抱,自己用袖子擦了淚,對陶源說:“我們走吧。”

陶源過來扶他,兩人相攜走到車旁,阮愛濃還站在門洞裏看他。宋飛瀾沒再說話,車子發動,慢慢待駛離小區大門,陶源一只手扶著方向盤,另一只手把抽紙遞給他。

宋飛瀾接過來,眼淚鼻涕一起流,他哭得很傷心,很邋遢,一直緊閉著嘴,只是哭。

陶源抿了抿嘴,通過倒車鏡看了他一眼,不知該怎麽安慰。

車子緩緩行使在馬路上,來時的雪已在地上鋪成一層薄薄的霜,沾染到足跡的地方變成汙泥。宋飛瀾漸漸止住了淚,兩眼向窗外看著,街邊行人往來匆匆,都是急著歸家的旅人。

車子行到公寓樓下,宋飛瀾拄著拐杖自己下了車,對陶源說:“陶大哥再見。”

他剛剛經歷過一場劇烈的震動,在這場事故中,他賴以生存的希望轟然崩塌,曾經以為血脈相連天性使然的感情,此時才觸摸到鋒利的實質,原來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,這種感覺不只是疲憊,還有茫然的絕望。

陶源沒有接他的話,將車子泊到停車位,跟他一起上了樓。

宋飛瀾自醒來後,還是第一次這樣沈默,讓陶源幾乎以為他恢覆了記憶。

兩人都餓著肚子,那塊抹茶蛋糕被陶源丟到了樓下的垃圾箱,他打開冰箱門看了看,裏面是預料中的空蕩,儲物櫃裏只有幾包放了許久的方便面。宋飛瀾理智尚存,站在廚房門口說:“陶大哥,不用費事了,叫外賣吧。”

陶源擡頭看他,第一次發現,原來人的眼睛裏有一團不可言狀的名曰希望的東西,它在的時候,宋飛瀾無論如何悲慘都能支著三條腿嬉皮笑臉,可當它不在了……

陶源看著宋飛瀾,本能的想要挽救這個內心只有十七歲的小男孩兒。二十八歲的宋總用放縱築起圍墻,將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包裹得密不透風,若十七歲的他,在第一次感受絕望時能有人拉拔一把,還會是後來的樣子嗎?

宋飛瀾見他不說話,以為他沒聽到,又重覆了一遍,說:“我去打電話叫外賣,你要吃什麽?”

“不要叫外賣,我來做。”陶源看著他說。

“不用麻煩了,你都累了一天了,歇會兒吧,再說這兒什麽都沒有。”宋飛瀾已經拄著拐杖挪到客廳裏,拿起了手機。

陶源一邊向外走,一邊披上外套說:“等我十分鐘。”他邁著一雙長腿出了門。

宋飛瀾一個人站在客廳裏,身邊的人一走,冷風沿著樓道摸索過來,一直吹進他心裏。然而還沒傷感半分鐘,陶源又回來了,跑了兩步,見他還在原地站著,說:“你……你去廚房把水燒上,會嗎?”

宋飛瀾茫然地看了他一眼,楞了一下,說:“會。”

“去吧,不要胡思亂想,我馬上回來。”陶源頓了一下,又補充:“其他不要動,只燒水就行了,用電水壺燒。”

宋飛瀾拄著拐慢慢挪到廚房裏,才反應過來,陶源剛剛是怕他想不開吧?他楞了一會兒,把水壺接滿水按下開關,站在旁邊守著,直到聽見水壺裏噗噗響的聲音,大門也應聲而開,陶源像剛剛參加完百米沖刺,手裏拎著一把小蔥和一盒雞蛋,氣喘籲籲地扶著鞋櫃換上拖鞋,走到廚房時額上還掛著汗。

宋飛瀾看著他,陶源問:“水開了嗎?”

“開了。”宋飛瀾說。

“吃方便面可以麽?把雞蛋燉……”他還沒說完,已經被人一把撲進懷裏抱住,宋飛瀾把臉埋到他肩頭,雙臂緊緊環著他的腰,發出輕輕抽泣的聲音。陶源怔了兩秒,雙手猶豫了一會兒,才搭到他背上,輕輕撫了兩下,問:“水開了,你吃幾個雞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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